公元2034年,“开门游戏”发生四年后,联合国下属地外天体规划署联合星际移民局研发的全球资源测量系统“熵”正式投入使用,该系统可以量化获得地球熵数据,并进行每日同步。作为衡量全球生态系统能量混乱程度的指标,当地球熵达到一定阈值,意味着人类文明也就走到尽头。因此,该系统也被称为,“地球倒计时”。
两个月后,星际移民局提出“星航计划”,将进行星际移民作为当前人类文明的首要任务。为延缓地球熵增速率,为“星航计划”争取更多时间,联合国大会决议通过了一系列限制措施,包括强化电能优先的能源结构;尽快完善虚拟宇宙“源”世界项目,普及虚拟现实设备;减少非必要现实活动;允许脑机设备适当刺激感官系统等。史称“熵等计划”。
短短一周内,针对“减少非必要现实活动”的执行问题,全球各地暴乱频发,联合国提出倡议,“拯救人类文明”的理由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应,严格按照各国现有立法治理。“熵等计划”对减少现实活动的要求,则按照程序正义的原则,活动取消与否由该活动产生的熵增和活动获得的民众反馈共同决定。
据统计,截至2034年8月,全球范围内现实世界活动产生的月熵增已下降至同年4月的88%。这些活动有部分转移到“源”世界中进行,更大的一部分直接消失了。受影响最严重的,便是艺术领域。
除非人类死绝了,不然我不该在这儿。这幅画也是。
昨晚他从我的指节挨个抚摸过去,说会为我祈祷。现在他站在台上,刚才我站的地方,面对人群和机器,为全人类祷告。
人类在一侧,我和画在一侧。
我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相信的宗教,也许根本没这回事儿。他提到“约瑟芬·安提斯特”,嗓子里发出教堂的钟声,人群看向我,这些目光让我无法再回到他们中间。“把画倾斜十度,你们会在左上角看到一个破碎的T形十字章[1]……”,他似乎在解释画里神的隐喻,印度教的,或是其他什么教的。
我不了解宗教。从根本上讲,我不认为这个发生过“开门游戏”[2]的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信任。最直观最深刻的直觉[3]已经被摧毁了。
他的上嘴唇很薄,说话时几乎不动。他指着画上一片斑驳的红色,那是他头的位置。
周二上午他建议在画的左上角添些材料。我说,“彼得森,这些年你在哪?”然后我立马就后悔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
“非洲,”他说。“那边在‘源’世界还没有完成,我们有点优势。”
我知道他说的“源”世界,那是目前规模最大的虚拟宇宙项目,目标是完美复制真实世界。数字绘画艺术已经因泛滥而死亡[4],等“源”世界完成,国际书画家联合会一直强调的输入端优势[5]也就不存在了。
“非洲。”我说。
他侧面对着我,脸颊微微凹陷。我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心里想着如何用镊子一根根拔掉。上学时刚认识他我就这么想。在他僵硬地往咖啡里扔第三个糖块时,我凑上去,把颜料抹在他脖子上。我吻了他,然后我们躺到画上,每一寸皮肤都沾上颜料。
我不该在这儿。这幅画也是。
他左手抱着一本厚封皮的书,闭着眼睛。他一定是极好的冥想引导师,不然就是睡觉打呼的那类人,也许两者都是。一只蚊子落在他后脖颈,口器扎入皮肤,肚子慢慢膨大起来。
我是画画的,漫无目的画了好几年,勉强过活。《门》[6]是30年画的,那件事之后。一幅我以为能换两张饭票的画突然变得价值连城,我想那是一切混乱的开始。我受邀去到世界各地的会场,聊那幅画,聊我的创作,聊打开哪一扇门。我永远不记得自己的回答,就好像去到那些地方的不是我。某天,大概我是想亲自去回答那些问题,又或者是其他什么良心发现,我关掉了通讯设备,不再出门。我买了一个“头盔”[7],这东西跟那些精麻类药物一样,能让我好受些。
周三下午他试过一次,晚上,他在我背上画画。
“别再用了。”他的手指停在我的尾椎上。
“那用什么?”我把他左手的威士忌拿过来,倒在他的画上。
“对身体不好。”他说。
“你在乎这个?”我翻过身来看着他,酒洒在我的画上。
他站起身,看着地上的画,他说,“你打算怎么做?”
我把头用力往后仰,等着他说下一句。
他说,“画什么不重要。”
我把脖子放松下来,不再看他。
他蹲下来,用手托住我的头,“乔”,他说。
在这幅画之前,我已经三年没动过笔。彼得森找到我的时候是周一,房间比这要乱一百倍。协会的老师带他来的,他们决定办一场“最后的画展”。在“熵等计划”执行后,画展是减少最快的活动之一,他们想赌一把。他们看着我,等我说些什么,像两只昂着头的乌龟。你见过许愿池里的乌龟被砸疼了把硬币扔回去吗?我真希望我当时这样说了。
我躺进浴缸后,水一点点没过身体,颜料飘起来。
我开始大声吼叫,强迫自己把眼睛睁开。我看见那幅画,那幅让我拥有这个大浴缸的画,我冲它大声吼叫。我变得短促,虚弱,我在水下干呕,我强迫自己把眼睛睁开。
颜色开始变淡,那些门开始模糊,像某种幻象就要被戳破。我兴奋地尖叫,尖叫。敲门声变得急促,尖叫。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我强迫自己把眼睛睁开。
我看到天花板,我看到水的波纹,我看到眼球上的血丝。我把自己甩出水面,我几乎要看不见了,天花板,我想打开天花板,我够不到。
几分钟后我站在这幅画上,到处是水。一团糟。
“给我倒杯酒”,我猜我说了这句话,然后拿起地上的画笔。
“该你了”,这应该也是我说的。他像乌龟一样趴在地上,浑浊的水滴下来。
我不该在这儿。这幅画也是。
门口传来冲撞声,会场上空投影着巨大的影像。他说这些都是“人类生命永生计划”[8]研究还在进行的证据,第三排那群人的目光第一次从我的腿上移开。
我参加过2030年人类永生计划大会,知道那些人的狂热。彼得森说这项研究会真正毁灭人类,研究造成的熵增将导致“星航计划”无法完成,然后开始用更高的音量讲他的神,或者别的什么。我并不看好这个规模的现实活动能冲破虚拟宇宙信息滤网[9],尽管他现在像一只打鸣的公鸡。
纹身在他左大腿外侧,Jasmine,茉莉。周四我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东西。没有预兆的,它突然就出现在那儿。起床后我找不到能穿的衣服,颜料把整个房间混在一块儿。
直到晚上我都没有做任何别的事,没有吃东西,没有发出声音。我一直面对着这幅画。颜料穿过我的身体,我不认为这是某种戒断反应,构成我的粒子在崩散。我没法摔碎任何一个杯子,就像我没法站立或者蹲下,我均匀地充满了整个房间。
他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祈祷的。
他的手从茉莉的指节上挨个抚摸过去。
我不在这儿。这幅画也是。
大门被撞开,人群像火堆里的蚂蚁球。
正确的那扇门打开,所有面值的钱币从空中飘落。
那个手提灯笼跑到市场上叫嚷着找上帝的疯子冲进房间。
火将要燃尽的时候,我看到这幅画。我意识到它是我最杰出的作品,我给它的名字是“熵”。
2034年9月5日,宇宙热寂[10]第1029次发生在一个人类身上。
附录1 永生计划发展简史
人类永生计划大会
从2020年开始,一个名为“人类永生计划大会(Human Immortality Conference)”的会议开始每年举办,每一年会议的开幕式上大屏都是同样一句话,By 2029, mankind will begin to embark on the journey of immortality; by 2045, mankind will officially realize immortality!(到了 2029 年,人类将开始正式走上永生之旅;到 2045 年,人类将正式实现永生!)——雷·库兹韦尔。
库兹韦尔是世界知名的发明家、思想家及未来学家,他在2005年出版的《奇点临近》中指出,“随着纳米技术、生物技术等呈几何级数加速发展,未来20年中人类的智能将会大幅提高,人类的未来也会发生根本性重塑。在‘奇点’到来之际,机器将能通过人工智能进行自我完善,超越人类,从而开启一个新的时代。”他在摩尔定律的基础上关注“加速技术”,进行了众多的未来预言。在80年代他预言:98年电脑将战胜世界象棋冠军。这一预言在97年被证实,完成者是IBM设计的“深蓝”。相似的,他还预言人类将会在50年内克服死亡问题,到时的医学科技可以让死者“复活”。
机械生命永生计划
在21世纪初,尽管医疗水平不断发展,但当人们谈论人类永生计划的时候,依然是想到“意识上传”。因为人类的肉体是孱弱的,用机械代替肉体才能让永生成为可能。这种想法在后来被称为“再生派”,也就是“机械生命永生计划”。
“机械生命永生计划”来自于2012年的“阿凡达计划”。“阿凡达计划”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目标是实现人脑远程控制机器人;第二阶段实现人脑转移的过程,用机器代替会衰老的人类躯体,实现脑与躯体的分离;第三阶段实现人造大脑,能够上传人类思维、情感、记忆的电脑环境;第四阶段将人的人造大脑与真实的机器人躯体结合,使得虚拟人成为人死后的化身。
一直到2030年前后,“机械生命永生计划”有了相当可观的进展,各种关于脑机接口、脑存储技术的研究取得重大突破。最瞩目的是,在脑神经领域,研究员已经能够同步接受并转译10%的脑电信号(人脑具有1000亿级的神经元,100万亿个神经突触连接,5×10^15的算力)。这意味着在很短的时间内“机械生命永生计划”就会到来,人类会真正实现人造大脑。但就在此时,大讨论出现了,一场关于人类命运的大讨论。
意识上传出现的机械生命之后是不是克隆人?谁有资格进行意识上传?这些新出现的机械生命是这个星球的公民吗?已经永生的它们拥有怎么样的权利和义务?人类可以控制这些机械生命吗?当人们逐渐意识到这些机械生命可能在意识上传的过程中出现不可控的变化,能够永生的机械生命完全是另一个物种的时候,恐慌开始了。一时间,那些科学明星变成了人类罪人,世界各地爆发抗议活动要求停止一切关于“机械生命永生计划”的研究行动。“再生派”从此消失在人群的视线里。但人类永生的欲望不会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内源派”,也就是“人类生命永生计划”。
人类生命永生计划
“人类生命永生计划”的核心不是让人永生,而是努力使延长寿命的能力快过人的衰老速度。人们意识到死亡对人类文明的推动作用,永生如果以一种降临的方式直接到来,必然会摧毁文明进步的渴望,“永生文明”将成为“最后的文明”。不同于意识上传直接完成永生,肉体延续是一直用整个文明和永生斗争。另外因为单个人类弱小,风险也更加可控。
实现“人类永生计划”的根本路径是引入负熵流。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一个封闭的系统会自发走向无序。假设将宇宙看作一个封闭的系统,那么这个系统正变得越来越无序,恒星会死亡,黑洞会蒸发,甚至宇宙本身也会回归寂灭,人类作为宇宙的一部分当然也受到这样的规律限制。更具体的,人体本身就是一套纠偏系统,引入负熵流,如氧气、水、食物,排出高熵流,如二氧化碳、代谢物等,以此修复饥饿、病毒、外伤所造成的损失。人类永生的代价就是引入更多负熵流,用宇宙(星球)的熵增加速获取人类负熵的可能。
2034年,全球资源测量系统“熵”的出现,直接造成了“星航计划”和“熵等计划”的提出。与此同时,借助熵量化评估数据,“人类生命永生计划”研究组估计,医疗发展速度追上人类衰老速度将在十年内实现,但前提是保持当下巨量的资源投入。对人类文明而言,星球移民当然是最迫切的事情,但那些身居高位预期寿命又不足十年的人,不愿成为历史上最后一批死去的人类。这些人坚持主张搞医疗研究,其中也包括领导“星航计划”的高层,他们要等待永生时代的到来。
因此,“人类生命永生计划”的研究转入地下,和“星航计划”同时推进。方法是不断压缩其他领域的资源,统一资源调配。“人类生命永生计划”的研究套了“星航计划”的壳子进行,也就承担了缩减其他方向资源消耗的责任。
附录2 大事记时间表